谢阿福看到袁褀拿着红笔站在卧室里愣了愣,眼神略微有些闪烁。此时他的手里还拎着几个菜市场的塑料袋子,其中一个黑色不透明的大概是装着鱼,袋外残留的水滴沿着袋子皱褶缓慢流淌,最后滴答一声落在地上。
谢阿福听到声音后反应了过来,朝着袁褀点头憨笑了声,转身去厨房了。
袁褀站在一边看了会儿小宝的作文,见其渐入佳境后便将手中一直把玩的红笔插回了笔筒,来到厨房。
锅子上蒸着鱼,小孔里钻出腾腾的雾气里带着些许料酒和葱姜的咸香味。
袁褀目光扫了圈儿,发现狭小的桌板上有还没来得及切的土豆,于是便撩起袖口上前帮忙。
谢阿福有些不好意思,赶忙过来要抢活干,“不不不不用,我来就行了,怎么能让客人下厨房。”
“没事,我有话要问你,不太方便当着小宝的面。”
“啊……好。”谢阿福似乎知道袁褀要问什么,手在衣服上擦了擦,看起来有些紧张。
袁褀看了他一眼心里便有了数,索性就开门见山,“谢阿福,你那字迹模仿得不错啊,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天赋。”
“嘿。”谢阿福尴尬地笑了一声,脑门上瞬间便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,不过他也没有否认亦或者拉扯,而是直接把袁褀的话给认下了,“我练了很久的。”
谢阿福的爽快,让袁褀的检测单没有了拿出来的必要。
而一句练了很久,又让袁褀品到了一些额外的信息,因为像这种模仿练习,一般来说都是需要对照的,而谢阿福可以用来对照的那张纸钞,在两人第一次相见后便一直都放在袁褀这里。
这也意味着,谢阿福的所谓的“练了很久”,大概率是发生在袁褀和他的第一次相见之前。这进一步说明,早在谢阿福给袁褀第一个瓶子之前,他可能就已经做好了伪造第二个瓶子的计划,甚至,已经伪造好了瓶子。
而且从谢阿福当下的反应来看,袁褀觉得就连此时他站在这边的质问,或许都完全在谢阿福的计划之中。
袁褀对此无奈失笑,可他又不得不承认,循着谢阿福计划走到如今的他,确实对这件事情本身已经产生了莫大的兴趣。
“谢阿福,你究竟想干什么?”
“我想找您帮忙。”
“那你当时直接把你的困难说出来不就行了,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?”
听闻袁褀的话,谢阿福向上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让袁褀印象极其深刻的苦笑。
这是一种不止于无奈和束手无策的苦,非要形容的话,大概就像是一粒珠圆玉润的白煮蛋掉进了苦瓜汁里,日泡夜泡一直泡到表面开裂,泡到所有的苦都透过裂缝浸透了进去,泡到蛋黄都变成了绿色。
以至于袁褀在谢阿福脸上看到的,这是一张被岁月的残忍和日以继夜的苦痛所完全浸透的脸,甚至他咧起嘴角所扯开的每一条褶子,都仿佛是一条装满了苦涩的马里亚纳大海沟。
太苦了。
可他又在笑。
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笑得不太好看,谢阿福低下了头,转身忙活起了灶台的事,然后用听起来极为轻松随意的语调说道,“袁记者一定调查过我的一些事吧。”
“是。”袁褀没有否认。
“可您之所以还会站在这里问我,是因为您还愿意相信,我不是一个脑子坏掉的人。”
袁褀一愣,听谢阿福继续说道,“我绕圈子,是因为我说的话根本没人信,在所有人的眼里,我只是一个脑子不清楚的呆子。”
袁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,因为他知道谢阿福说的没错,当下他脑海里闪过的,皆是陈山反复和自己强调的那几句:谢阿福脑子不清楚,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。
可袁褀只听陈山说过这种话,而谢阿福在生活里,可能要听数不清的人对他说这种话。
若谢阿福真是个傻子,什么都听不懂也就算了,可他偏偏不是……
“袁记者,吃完晚饭,您陪我走走吧,我把所有事都告诉您。”
“好。”
吃完晚饭,谢阿福和林小宝交待了几句,便带着袁褀走向了螃蟹滩边的公交车站。没等多久,一辆公车缓缓开来,谢阿福率先上了车并径直走向了最后一排的靠窗位坐了下来。
袁褀匆匆扫了眼停靠车站,发现这辆车的终点站位于北郊,于是才心下了然地在谢阿福身边坐下。
此刻,一路沉默寡言的谢阿福终于开口,只是他的目光始终看着窗外。此时窗外正快速掠过的景是晚上的大海,能听到些许波涛之声,但入目能见的,却只有难以分辨的黑色。
“螃城的海,和我老家的海,真的很像。”
1979年,谢阿福出生在一个叫做卢溪渔村的地方。地理位置上,卢溪渔村地处于螃城附近的一座山下,整个小村庄背着山,面着海,从家中推开窗,便可见四方格子里装着如画的风景,美不胜收。
只是由于山是靠着峭壁的那面,所以卢溪渔村通往外界的交通并不方便,主要是通过海路。
幸亏从卢溪渔村驶船出发,只需半天便能来到当时螃城泥滩的海鲜市场,这使得卢溪村渔民可以靠海鲜市场的生意来维持基本生活。
所以,从小在卢溪渔村长大的谢阿福,经常会听到大人们从螃城带回来的故事。
从螃城街边售卖的各色小水果,到马路上开着的小轿车大卡车,再到大楼、大轮船、大烟囱……每一样卢溪渔村没有的东西,在渔民们的嘴里都变得津津乐道。
“我还记得我家门口总是堆着一些破败的木架,木架有时候用来挂网具,有时候用来晒鱼干,我妈有时会把鱼一条条串在绳子上,然后挂在架子的最高处晾晒。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,那光打在一排排、一串串鱼干的鱼鳞上,熠熠生辉的。”
“明明都是些死鱼,还散着鱼腥气,可太阳一照竟然都变得这么好看。”
“那时我就想,大城市里的那些东西,若是在太阳底下,一定会变得不得了的好看。”
“可是袁记者……”谢阿福话顿了顿,回头看向袁褀,“死鱼就是死鱼,太阳一落山,可不就现原形了。”